“戏曲有过万人空巷的时代。”
郜逸萍是上海沪剧院青年演员,在她学戏曲的时候,一度以为学成出来后会是那样的盛世,“很多老师们描述当年戏曲火到什么程度——为了买一张票可以把门口玻璃门挤破。”
不过,在郜逸萍学成之后,戏曲似乎已在走下坡路,“有段时间自我怀疑,戏曲前景到底如何,未来小剧种是不是都解散或者没有了。”
现在看来这份担心未必成真,在抖音直播间这样的新媒体经济中,戏曲正在找到其生存空间。
通透的打光、绚丽的特效、高清的画质,在这样的直播间里是一位有着精致妆容的年轻女孩,不过和一般主播表演的才艺不同,她唱的是戏曲。
这位主播是“越剧小生郑蒙蒙”,也是杭州越剧院的戏曲演员,在抖音的粉丝近50万。
在第一财经记者点进去观看的十分钟,郑蒙蒙的直播间有超过2800人同时在线,她和网友聊越剧的流派、唱腔、传承,在下播前,她唱了一段越剧选段《抱孩儿》,获得了3个“花开烂漫”、1个“热气球”等抖音打赏,换算成人民币大概在300元左右。
同期,第一财经记者也观看了文慧沪剧团在上海崇明区的线下演出,在当天能容纳几百人的会场中,观众席寥寥十人都是老人。
文慧沪剧团团长王慧莉告诉第一财经,此前因为疫情剧团的演出急剧减少,她们也开始在抖音和视频号线上开播,通过打赏和带货以支撑剧团的运转。
戏曲不应是“遗产”
线下的戏曲开始在线上突围求生了。
丁小蛙是上海越剧院国家一级演员,也是郑蒙蒙的老师,身为毕派传承人,她一直在探索着现代越剧的创新。2020年,因疫情中断海外巡演后,丁小蛙在抖音直播间找到了戏曲传承的新方式。在她的影响下,年轻一代的弟子们也纷纷进驻抖音进行直播。
“2020年疫情突然来临,我们整个演出全部停止,待在家里很着急、焦虑。”丁小蛙表示,自己是通过学生郑蒙蒙接触到抖音的,一开始觉得自己的年龄可能不适应,觉得抖音是年轻人的天下,“学生说你可以试,我说好,就什么也不懂,拿着手机一开播,发现进来了很多人,播了一个多小时就停不下来了。”
丁小蛙表示,在直播间,观众会去了解主播,这种及时的互动和反馈对自己来说是很开心的,“完全不一样的平台,虽然下播后很累,但是觉得很快乐。”
“年轻人或许不是不喜欢戏曲,而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听到戏曲,他们需要一个契机以及载体。”丁小蛙认为,在这个意义上,抖音是新时代属于戏曲的一个第二空间的舞台。
“以前大家的刻板印象可能是戏曲是比较传统、老旧的,只有老年人才会喜欢。”抖音直播戏曲垂类运营负责人戴宏博表示,做了戏曲运营后发现并不是这样,演员中有很多年轻人,包括90后甚至00后的专业戏曲演员,观众中也有很多年轻人。
抖音此前做过一组统计,发现在抖音上90后和00后已经成为听戏,占总观众的52%。
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党总支副书记亓季松认为,戏曲在当下的传承缺少了最重要的“流量”,这是关注度和传播的可能性。而现当下互联网无可厚非有着最强大的流量动能,当戏曲能碰撞到它,未来是不可限量的。
此前,5个00后女孩组成的“上戏416女团”,凭借戏腔唱《探窗》火遍大江南北,在抖音和B站上被誉为00后非遗传承人,亓季松正是她们的老师。在为上戏京剧表演专业的学生感到自豪的同时,亓季松对戏曲行业的创新传承也有了不少积累。
抖音、B站这样的短视频平台或许对戏曲行业带来了“破局”的方向。亓季松认为,如果要激活传统戏曲的活力,很重要的一点是恢复它的商品属性,用投资和市场反馈去推动。抖音给演员和剧团带来了新的商业化模式,一定程度带动其市场化运转,盘活戏曲市场。
一直以来,很少有投资人愿意投资戏曲,成本投入高且看不到回报。亓季松提到,从经济角度来看,戏曲是奢侈品,不管是地方性戏曲还是京昆大剧种,都有非常高昂的成本。
“我们有精致的行头,戏服都是有传承人的,另外也不是说普通的化妆师就能为戏曲演员化妆,我们单论戏曲化妆就是一门学科。除了台上的演员,后台有精益庞大的术业有专攻的老师们,所以戏曲是非常综合性的艺术。结合现在多媒体、大屏、灯光等新的舞台呈现方式,成本是非常大的。”亓季松介绍。
投资人、投资机构看的是经济效益,而在戏曲这样的高昂的成本投入下,投资人是否可以回本是需要打一个问号的。因为投入少,加之疫情影响,剧院的演出频次、曝光度、传播度都是相应减少的,戏曲传承也将面临一个无解的循环。
在这个基础上,亓季松认为,抖音这样的短视频平台给了一个非常好的契机,是戏曲破圈传承一种新的途径,并且是非常广袤的途径。
抖音提供了戏曲内容可以商业化的可能性,一定程度上有了市场的驱动力。
抖音也希望推动戏曲内容在平台上的发展。在今年4月,抖音直播发起了“DOU有好戏”计划,戴宏博表示,抖音希望从产品、流量、节目、培训等方面助力戏曲行业,在未来一年目标是要帮助10个乐团、1000名专业戏曲演员打造线上的第二剧场。
包括京剧、越剧、豫剧等戏曲都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但亓季松并不想把戏曲叫“遗产”,他认为,戏曲应该是生生不息的。
戏曲商业化新空间
如丁小蛙、郑蒙蒙这样的戏曲主播在抖音已经不少。抖音的数据显示,我国现存剧种有348个,目前在抖音开通直播的有231种,覆盖了66.4%。今年以来戏曲的直播场次超过了36万场,累计观看超过了1亿人次。
不仅是人数和场次,戏曲演员的收入也有不少提升。“在过去的7个月里,我们一共扶持了1054名专业的戏曲演员,他们的直播收入环比提升了86%,也支持了124家戏曲院团机构开展线上直播。”戴宏博透露。
抖音数据显示,今年以来,戏曲主播的直播收入同比去年增长了81.36%,其中来自浙江的主播收入同比增长了99.64%。分剧种来看,上海和浙江直播收入最高的剧种是越剧,江苏则是淮剧。
直播打赏是戏曲演员收入来源的一部分,链猫戏曲直播运营负责人钟柯楠对第一财经表示,戏曲在抖音平台的商业化运作和大多数抖音账号类似,在收获一定粉丝之后,通过商务广告、戏曲文创产品的开发可以获取一定收入。此外,钟柯楠介绍,有的签约演员具备课程能力,也可以通过录制课程授课这样的方式去变现。
链猫是最早发现戏曲内容商机的MCN机构,早在2019年,他们就与戏曲演员合作孵化账号,第一个签约的是越剧演员余玉蝉,目前其抖音粉丝数达到120万。前文提及的郑蒙蒙也是链猫签约的戏曲演员。
链猫戏曲直播运营负责人钟柯楠对第一财经表示,链猫做的事主要是帮助演员熟悉新的舞台,很多能力非常强的演员,并不能通过新媒体获得很好的关注度,“演员从小就在剧团里学习,生活也都较为单一,对于直播这种新媒体属于知道,但基本上不太熟悉。”
目前链猫签约了30多位戏曲演员,大多数粉丝都在10万到50万的区间。钟柯楠介绍,对每一位签约的演员,链猫会配备4个左右的固定运营人员,从短视频的IP设定、短视频内容的策划、拍摄、后期账号的发布和运营,到后期直播间的搭建都会介入。
除了直播打赏、账号IP运营、课程录制外,上海文慧沪剧团也找到了直播带货的商业化路径。
文慧沪剧团成立于2010年,团长王慧莉此前是上海餐饮企业小南国的总经理,在公司上市后退下来,因为喜欢沪剧,就成立了剧团。王慧莉对第一财经表示,自己在剧团里投资有几百万,一直到2015、2016年以后剧团才基本收支平衡。
成立至今13年,从一年100多场演出起步,到2019年达到一年有400多场演出,文慧沪剧团逐渐步入正轨。但近两年由于疫情的影响,现场演出急剧减少,作为民营剧团、自负盈亏的单位,王慧莉一直在和团队寻找出路。
今年7月,王慧莉开始入驻抖音平台直播,一开始仅仅直播演出,在后来又加入了带货。
王慧莉对第一财经表示,剧团在抖音平台上的打赏收入一个月在2万元左右,可以给团队补充工资,但远远不够,“因为我是做餐饮的,就做了一个‘杨音沪剧黄包车’带货,有了更多的收入去支撑剧团度过困难时期。”
从10月中旬开始直播带货,在一个多月里文慧沪剧团带货的收入大约在5万至 6万元之间,远远超过打赏的收入。
为此团队也付出了不少的努力,文慧沪剧团今年在抖音开播了近百场,是抖音上最勤奋的剧院。最近一个月文慧沪剧团在上海各区线下巡演的同时,剧团每天也都在利用演出的空闲时间带货。
“每天两场,有时候下午2个小时,播到5点我们去演出,晚上演出结束后在酒店没事,我们也直播。”王慧莉表示。
文慧沪剧团带货的产品主要来自抖音的选品广场,王慧莉会在其中挑选自己试过并认可的带货产品,价格和带货的佣金在界面都会标示清楚。
对于选品,在质量外,王慧莉对价格方面也很慎重,她表示,目前带本上不会选择很高的价位,带货难度与风险较大。第一财经记者在其直播间界面看到,剧团带货产品的定价大多数在百元以内。
除了来自抖音的选品,王慧莉和团队也会推荐自家企业小南国相关的半成品,如小南国八宝饭这样与上海特色美食相关的产品,这是剧团目前在尝试的方向,一方面推广和带货自家企业产品,另一方面这也与剧团沪剧的定位相统一。
尽管如此,抖音直播加上打赏的收入也并没有达到剧团19年营收的巅峰,“因为刚刚起步,抖音带货只做了一个多月,还没做得这么好。”王慧莉表示,现在已经很多商家来商洽合作,未来希望可以做到更大的规模。
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,亓季松认为,戏曲行业不应该回避收入问题,“选择抖音是不是大家不玩艺术了,只是想着去赚钱,恰恰相反,对于热爱戏曲的从业者来说,是真诚地希望通过这样的形式将戏曲永远地传下去,让它生生不息,这才是国粹的核心部分。”
有了平台的助推、机构的投资扶持,有了资深的演员投入到新兴发展空间中,亓季松认为,戏曲的未来是不可估量的。
要传承也要创新
京剧大师梅兰芳曾说,一个古老的剧种,能够松柏常青,是因为它随时进步。“戏曲之所以是国粹,除了精雕细琢的唱念做打,也在于它能推陈出新。如果通过合理的新旧艺术融合、创新,让更多人关注到戏曲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戴宏博表示。
戏曲需要传承,也需要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推陈出新,更容易接近年轻人且被接受。
钟柯楠表示,链猫一直以来都在研究和学习的一个点,就是怎样让戏曲通过更加普世的一种方式,或者更引人注意的方式呈现给大众。
对于签约的一些年轻演员,链猫会希望以年轻人的方式去表达,“比如一句戏曲,演员用京腔、越剧、流行唱腔等不同的腔调唱法做一些变化和对比,此外抖音有一些热门的变装视频,结合戏曲,可以从现代装变成一个戏曲装造型,然后也会有一人分饰两角的戏曲表演。”钟柯楠介绍,这些都是更适合年轻人去传播的一种方式。
做戏曲的运营,还要与一般的娱乐内容的运营进行区分,需要尊重传统艺术,也要了解戏曲文化。“如果拿娱乐的运营方式去运营,是对传统艺术的不尊重,一些专业的传统的剧目,我们都不敢随意去改变,不是说我们不敢创新,而是一定要尊重这种传统文化。”钟柯楠认为,这是戏曲运营的行业门槛。
2021年,网红“小潘潘”爆改黄梅戏《女驸马》选段曾引发了巨大争议。“小潘潘”在表演时眼波流转,“一句虚,一句实”唱腔以及略显做作的姿态,引起不少争议,网友喊话“改编不是乱编”。迎合流量与市场,但也要把握度,这给行业提了个醒。
除了内容本身,在观看体验上,抖音联合院团打造了一些全新体验的戏曲演出,也是一些尝试。2022年8月,北方昆曲剧院利用了多视角技术,在抖音直播间发起了一场多视角牡丹亭的直播,观众在听取赏析的同时,也可以随意切换台前幕后、乐队、舞美、互动聊天等等的这些场景,去感受线上演出带来的新体验。
产品方面,抖音也会为剧院提供演出门票变现的途径。戴宏博介绍,抖音为有需要、具备专业表演能力的演员院团开通付费演出,以及多机位同步直播的功能,打造一体化的演出体验。演员和院团可以通过售卖门票获得相应的收入,这可以帮助更多的传统文化内容进行变现。
相比于线下演出场地的限制,线上演出可以获得的观众容量和范围是更大的。线下的剧场往往在200人到2000人之间,但在有一定粉丝积累的戏曲演员直播间,10万人次仍是较为容易的,这是线下剧场很难达到的现象。
直播也让更多地区的观众了解到戏曲,钟柯楠提到,“像越剧是有地方方言的,刚开始做越剧账号的时候,发现很多用户都是江浙沪一带的,现在越来越多北方朋友、甚至海外朋友开始听这样的地方方言戏曲,他们表示很喜欢。”
“希望通过新的平台,让更多人了解戏曲艺术。”丁小蛙表示,从大方向来说,戏曲还比较小众,除了地方戏曲,还有大剧种,像京剧、昆剧,都需要更多人来承上启下,更需要靠年轻人来关注和传承。
对年轻的戏曲演员来说,短视频平台或许也是一个更好的选择。“艺术还是角的艺术,还是需要论资排辈的,很多老师因为比较有名,有较多的表演机会,轮到年轻人机会就比较少了,但我们年轻人要发挥自己的优势,可以转到线上,也有一个非常好的舞台。”郜逸萍表示。
亓季松同样提到,“原来一场戏,可能从早到晚就把一位名家捧红了,还有一些演员机会还没有到,但是平台可以做到把群像或者关注单点变成每个人都是C位的,都是一个中心。”
戏曲作为大众娱乐生活的一个重点的时候,创造过许多辉煌。现在娱乐的形式越来越多样,戏曲似乎走了下坡路,但亓季松认为,戏曲的生命力一直在顽强迸发。
“当下如抖音这样的平台对于戏曲而言是一种补充,相信给更多的时间自由发展,当成了气候之后,戏曲就好像等待千年的一颗种子,只要给一点点流量和关注,迸发出来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。”亓季松表示。